塞弗尔特诗选
〔捷克〕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远洋译
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JaroslavSeifert,—),捷克著名诗人、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出版过《泪城》《无线电波》《母亲》《岛上音乐会》《哈雷彗星》《皮卡迪利的伞》《避瘟柱》等三十多部诗集。晚年,写出回忆录《世界美如斯》,以诗意的文字回顾了自己一生的文学生涯。
由于家庭贫困,塞弗尔特没有受过多少正规教育。是布拉格浓郁的艺术氛围培育了他的艺术细胞,让他迷恋上了艺术,迷恋上了诗歌。他曾与捷克诗人奈兹瓦尔和捷克理论家泰格共同提出诗歌主义。泰格的一段话说出了诗歌主义的要点:“新艺术的美来源于我们这个世界。艺术的任务就是创造出可以与一切世间之美相比拟的美,用令人目眩神迷的画面和奇妙的诗的韵律展示世界美如斯。”显然,诗歌主义注重想象力,注重内心感受,要求诗歌展示世界的美和人生的欢乐。可以说,诗歌主义的部分主张影响并贯穿了塞弗尔特整个一生的生活和创作。了解了诗歌主义,我们便很容易进入他的诗歌世界和内心世界。正是在诗歌主义的直接影响下,塞弗尔特决意要写尽世上一切的美。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对某些主题的特殊偏爱了,比如女人,比如紫罗兰,比如扇子。美是他的主题,也是他对抗艰难时世的有力武器。他的大多数诗都充满了诗意的温柔和温柔的诗意。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诗句犹如从敞开的窗户被轻风吹进来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在手掌里,生怕碰掉它们完整无损的春天的花粉。”
清晰,感性,音乐性,朴实无华,鲜活的想象,对祖国和人民的深切的爱,对自由和美的热情讴歌,使得塞弗尔特的诗歌受到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喜爱。
以下诗歌依据英文版《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诗选》(凯特博迪出版社,年出版,英译者:埃瓦德?欧瑟斯)翻译。
高兴
莫斯科
小步舞久已不再跳了,
竖琴久已失去最后的听众。
古老宫殿中的展示柜
是死者的墓碑。
这里曾是杀戮战场,
克里姆林宫血染的墙仍呲牙咧嘴。
给我们作证,你们这些穿着
丝绸入葬的死者。
杯盏无酒,
旗帜陷入往昔,
一把剑在回忆
究竟从谁的手里掉落。
腐烂的戒指,发霉的王冠,
依旧芳香的胸前花饰,
死皇后破碎的长袍,
无眼面具,死神和诅咒的样貌。
那球体,权力的象征,撂在地上,
一只苹果虫蛀并腐烂。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在金色穹顶下,
死神守卫着历史的墓园。
一套套盔甲,空洞如金容器,
地毯图案无与伦比,
而帝国马车赶回往昔,
没有马,没有光,没有居住者。
挂着蛛网琴弦的苹果树
深红色的苹果树
弯下竖琴般高贵的躯干,
秋天给它装上蛛网琴弦,
鸣响并歌唱,
我的演奏家!
我们并非来自柑橘生长的土地,
那里爱奥尼亚式圆柱爬着葡萄藤
比罗马美女的
嘴唇更甜;
属于我们的不仅仅是苹果树
被岁月和果实猛烈地压弯。
苹果树下坐着一个人
他已见过这一切——
巴黎之夜,意大利正午,
克里姆林宫上空一弯冷月——
且回家去回忆。
一个曲调吟唱
一支平静安宁之歌——可能是
用这些蛛网琴弦演奏
在我耳里回响。
在哪里发现了美,
山峦,城市,大海?
火车带你去哪里寻找和平,
去治愈仍然刺痛的创伤?
哪里?
而女人们的眼睛,
她们的乳房,起起伏伏,
会让你的头在可笑的情色梦中摇晃,
她们不会诱惑你吗?
一个声音,远处的芬芳,召唤你:
你的土地很小!
当诱惑的声音
在你内心对漂泊者说话,你会保持
沉默吗?正午消逝,
我采摘古树上的一只苹果,
吸入它的芳香。
独自,远离
女人的笑声和女人的眼泪,
在家,独自,
伴着你耳中熟悉的树之歌。
为何,某些傻女人无意义的美
不值一只苹果。
潮湿的照片
那些美丽的日子
这座城市似一个骰子,一把扇子,一声鸟鸣
或一只海滨的扇贝
——再见,再见,娇美的姑娘们,
我们今天相遇,
将永远不会重逢。
那些美丽的星期天
这座城市似一只足球,一张卡片,一支陶笛
或一座摆动的钟
———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
行人的影子在接吻,
人们走开,所有的陌生人。
那些美丽的黄昏
这座城市似一座钟,一个吻,一颗星
或向日葵那样转动
——最初的和弦
舞者扇动姑娘手臂上的翅膀
像黎明第一道光芒里的飞蛾或梦魇。
那些美丽的夜晚
这座城市似一朵玫瑰,一张棋盘,一把小提琴
或一个哭泣的女孩
———我们玩多米诺骨牌,
缀满黑点的多米诺骨牌,在酒吧里瘦弱的女孩们,
望着自己的膝盖,
那么的枯干
像两具骷髅,戴着吊袜带的丝绸王冠,
在令人绝望的爱情王国里。
你有苍白如雪花莲的皮肤
你有苍白如雪花莲的皮肤,
嘴唇却似玫瑰般芳香。
爱情的话语千篇一律,
我应该用它们做什么呢,
既然我在等候你的答复,
并为此陷入混乱匆忙。
你有苍白如雪花莲的皮肤,
嘴唇却似玫瑰般芳香。
然而别在最后欺骗我,
让那遮蔽你眼睛的恐慌
迅速消失吧,请看——
就跟去年落下的雪一样。
你有苍白如雪花莲的皮肤,
嘴唇却似玫瑰般芳香。
在捷克列王墓旁
我觉得羞耻,站在玛瑙中间——
我们土地的珠宝璀璨!
身边就是忠诚之剑的安息地,
可剑已不在手中!
露珠洒满鲜花和草叶,
而寂静长眠在蓓蕾里,
剑,矛,锁子甲铁手套,
曾总是溅满热血。
要祈祷吗?将这剑拔出,
我们祈祷它光芒四射!
如今只有女人才会两手空空。
甚至她们也不!
在我们文艺复兴的尖塔上,
钟转动,虽然时间慢腾腾,
历史之手在墙上雕刻了
新的火种符号。
但墙上血迹干了,一星火花飞扬:
被束缚者就要反抗。
如今只有女人才会两手空空。
甚至她们也不!
在悲惨的祈祷中合拢我们的手,
等候更好的日子?
如今只有女人才会两手空空。
甚至她们也不!
被吻的唇不情愿地低语
被吻的唇微笑着不情愿地
喃喃低语,是的——
我很久以前听见过。
它们也不属于我。
然而我依旧喜欢发现词语,
从揉过的
发酵面团里,
或菩提树的芳香中。
但面包发霉了,
芳香变苦。
在我周围词语蹑手蹑脚悄悄溜走,
令我窒息,
当我试图抓住它们时。
我无法杀死它们,
它们却在杀死我。
咒骂的疾风拍打着我的门。
假如我强迫它们为我跳舞,
它们会哑默无声。
或者结结巴巴。
但我熟知
一个诗人总应该说得更多
超过词语的咆哮所隐藏的。
而那就是诗歌。
否则,他就无法用诗歌
从甜蜜的面纱里撬起蓓蕾,
或迫使一阵颤栗,
穿过你的脊背,
在他剥开真相的刹那。
清扫物之歌
所有那些美丽的时刻留下什么?
眼中的光彩,
一点点芳香,
翻领上的几声轻叹,
窗玻璃上的气息,
少许泪水,
一丝悲伤。
之后,相信我,几乎没什么,
一缕香烟,
仓促的微笑,
三言两语
此刻在角落中打旋,
像灰尘
被风吹动。
于是——我愉悦地想起——
三片雪花。
那就是一切。
***
现在,别笑!
天堂,地狱,伊甸园——
这些不是神秘而只是孩子们的游戏,
没什么更可怕的,
随着孩子们跳房子游戏进入广场,
他们的鹅卵石已经落地。
雨来临前,排水沟散发出恶臭。
我也玩所有这些游戏,
但雪和雨
当时打湿了我的天堂。
为何它们不洒在我们的街上?
半圆顶曾是天堂,
地狱在哪里,我已不再记得。
可是地狱就在那里。
但在雨点中
世界会闪亮,
下雪甚至比现在更美。
一次在那条人行道上我发现一个女人
被杀害了。
那是基督降临节,那是清晨,
那时在教堂里她们会唱前夕弥撒,
而从某处飘来松针的芳香。
在她的手指间她抓着一只空空的手提袋,
往前一点
是一只破碎的带镜子的粉盒。
天降甘霖[1]!不管是谁撕破她的衣服
扯碎她的裙子。
天降甘露[2]!冷雨下着,
弧光灯摇晃它潮湿的阴影。
然后他们用一条单子盖上尸体。
***
心砰砰直跳,
哦,常常,
我走过窗里肮脏的窗帘,
屏息地等待着
某只手把它们拉下来。
至于女人的脸,
那时我还从没见过一张
激发起现实的脸从我面前逃离。
不,是我在它面前逃走,
我的眼睛
因为羞耻的困窘而收缩,
我全部的渴望害怕了。
我曾那么饥渴地想要看见的东西,
我突然瞥见了。
那时我不怀疑
激情怎样能脱掉衣服,
当它想要变得邪恶时。
第二天热血依然。
而那就是地狱。
飘舞的女孩衬衫
十二件女孩的衬衫
晾在一条绳上,
胸口的花边
像哥特式教堂的玫瑰窗。
主啊,
您庇护我免除所有的邪恶吧。
十二件女孩的衬衫,
那是爱情,
天真的女孩们在阳光下的草坪上嬉戏,
第十三件,一件男衬衫,
那是婚姻,
终结于外遇和一记手枪声。
流过衬衫的风,
那是爱情,
我们的大地用它芬芳的微风拥抱:
十二个幻想的身体。
那些女孩由轻盈的空气做成
正在绿色的草坪上跳舞,
温柔地,风在摹拟她们的身体,
乳房,臀部,小腹上的酒窝——
快快睁开吧,哦,我的眼睛。
不愿搅扰她们的舞蹈
我静悄悄地溜到这些衬衫的膝下,
要是有一件垂落
我就透过牙齿贪婪地吸入它的气息
咬它的胸脯。
爱情,
我们吸入它的气息,赖以为生,
幻灭了,
我们梦想锁住的爱情,
爱情,
紧随着我们的起起落落:
虚无
仍然是一切的总和。
在电气化时代,
夜总会代替了洗礼风行一时,
爱情注入我们的轮胎。
我有罪的玛格德琳[3],别哭泣:
罗曼谛克的爱情已经耗尽它的火。
信仰,希望和摩托车。
失去的天堂
古老的犹太人公墓
是灰岩的巨大花束,
已被时光践踏。
我在坟墓中间飘游,
想起我的母亲。
她过去常读《圣经》。
两行字母
在她眼前涌现
像伤口流出的血。
油灯奄奄一息,冒烟,
母亲戴上眼镜。
有时她不得不把它吹灭,
用她的发簪
将炽热的灯芯挑起来。
而当她阖上疲倦的眼睛
她就梦见天堂,
在上帝用武装的小天使
守卫它之前……
她常常睡着,书
就从她的膝上滑落。
我还很年幼,
当我在旧约全书里
发现那些迷人的爱情诗,
而且急切地搜寻
关于乱伦的段落……
那时我还没有猜想
多少柔情隐藏于旧约全书
女子们的名字中。
艾达是装饰,俄珥帕
是一只雌鹿,
拿玛是甜美,
尼科尔是小溪。
亚比该是快乐的源泉。
但要是我想起怎样眼睁睁地看着
他们强行拉走犹太人,
甚至啼哭的孩子们,
我仍然因恐怖而颤栗,
一股寒冷会窜下脊骨。
杰迈玛是鸽子,他玛
是棕榈树。
得撒是优雅,
悉帕是一滴露珠。
我的上帝,这是多么美。
我们曾生活在地狱里,
然而没有人敢打落
杀人犯手中的武器。
仿佛在地狱里我们的心脏没迸发过
一粒人性的火花!
耶克利雅这名字,意思是
主威力强大。
然而他们皱眉头的上帝
俯视着棘铁丝网
不曾动一根手指——
大利拉是纤弱的,拉结
是小母羊,
底波拉是蜜蜂,
以斯帖是灿烂的星星。
我刚刚从公墓返回
正值六月的夜晚,带着芳香,
倚靠在窗口。
但未来战争的轰隆声
不时从寂静的远方传来。
谋杀无时不在。
我几乎忘记:
罗达是玫瑰。
这花朵也许是古老的
天堂留给我们人世间的
唯一的东西。
鼠尾草花冠
给弗郎蒂泽克·赫鲁宾
正午临近,寂静
被飞蝇的嗡嗡声划破
仿佛用一把钻石刀。
我们躺在瑟瓦河边草地上,
啜饮着在森林泉水中
浸冷的夏布利酒。
一次在科诺皮什切城堡
我得以观看
一把陈列柜中的古代匕首。
只是在伤口中,一个机密的弹簧才
松开三面刀片。
有时侯诗歌也是如此。
也许并不多,
却很难从伤口里将它们拔出。
诗人往往像一个情人。
很容易就忘记
以前耳语许诺的温柔
和他以粗鲁的手势
对待的最脆弱的优雅。
他有权力强暴。
打着美的旗号
或是以恐怖。
或是用两者名义。
这的确是他的使命。
事件本身递给他
一只有准备的钢笔
用笔尖他会不可磨灭地
纹上他的信息。
不是在胸部皮肤上
而是随着流血颤抖
直接刺入肌肉。
但玫瑰和心脏并不是爱情,
一艘船一次航行或冒险也不是,
谋杀的刀也不是,
忠诚至死的锚也不是。
这些愚蠢的象征都撒谎。
生活远远高于它们。
现实完全不同,
而且糟得多。
因此诗人沉醉于生活
就应该吐出所有的痛苦、
愤怒和绝望,
而不是让诗歌变成绵羊颈脖上
叮当的铃声。
当我们喝足之时
从压平的草地上站起,
一群赤裸的孩子从岸上
跳进我们下方的河里。
其中一个女孩,
稻草般金黄的头发上
戴着一顶湿淋淋的鼠尾草花冠,
爬上一块巨大的岩石
在太阳晒热的表面伸展四肢。
我微微一惊:
天哪,
她已不再是一个孩子!
圣乔治大教堂
假如在白色的圣乔治大教堂里
火灾爆发,
当然上帝禁止,
火烧后墙壁会变成玫瑰色。
甚或其双塔:亚当和夏娃。
夏娃是更秀美的一座,女人们通常如此,
虽然这只是无关紧要的
性别的荣耀。
炽烈高温会使石灰岩泛红。
正像青春少女
初吻之后。
临终之歌
听:这同小亨黛尔有关。
昨天她回到我身边。
她已经二十四岁,
曼妙如书拉密。
她穿着灰烬色松鼠皮衣
戴一顶别致的小帽
她绕着脖颈系上的,
是白烟色围巾。
亨黛尔,你看上去多美!
我曾以为你已死去,
可你出落得更俊俏。
我真高兴你能来!
你错得离谱,亲爱的朋友,
我已经死了二十年。
好吧,你知道,
我只是来跟你相会。
信笺片段
雨整夜鞭打着窗户。
我无法入睡。
于是我打开灯
写信。
如果爱情能够飞翔,
当然它不能,
但也不经常贴近地面,
它会高兴
被包裹于微风中。
但像激怒的蜜蜂
嫉妒的亲吻蜂群般落到
美妙的女性身体上,
焦躁的手抓住
能触及的任何东西,
欲望不会衰退。
在狂喜的一刻
甚至死也无所畏惧。
但谁曾计算过
有多少爱情
进入一双张开的手臂!
给女士们的信
我总是飞鸽传书。
我神志清醒。
我从不把它们托付给鹞子
或苍鹰。
在我笔下诗歌不再舞蹈
而像眼角的一滴泪
词语犹豫不决。
而我的一生,在终结时,
只是此刻在火车上一段飞快的旅行。
我站在车厢窗旁,
日复一日,
迅速退回昨天,
融入悲伤的黑雾。
有时我无能为力地抓住
紧急刹车。
也许我应该再次看见
一个女人的微笑,
像撕下的花瓣
在她的眼睫毛上被捕获。
也许我会仍旧被允许
至少送那双眼睛一个吻
在黑暗吞没它们之前。
也许我将再次看见
纤细的脚踝,
轮廓鲜明如一颗宝石
用温馨柔情制成,
所以我会再一次
半因渴望窒息。
有多少东西人们必须抛下,
像火车不可阻挡地靠近
遗忘之站,
满载它的种植园闪亮的水仙,
在被遗忘的芳香万物中。
包括人类爱情。
那是终点站:
火车不再前行。
(责任编辑:高兴)
(更多请见《世界文学》年第2期)
[1]天降甘霖(原文Roratecoeli):出自拉丁文圣经里的以赛亚书,是天主教教义里使用的开头语;又指古老的格利高里圣咏,李斯特以此为主题写下伟大的宗教音乐清唱剧《基督》。
[2]原文Roratecoelidesuper:德国作曲家约瑟夫·赖因尔格尔(JosefRheinberger-)的管风琴奏鸣曲。
[3]即圣经中“抹大拉的玛丽亚”;引申为从良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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