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婴儿的啼哭——那襁褓中的婴儿——黄金巷,它将我召回现实。它袖珍、狭窄、孱弱,而又如精灵天使,隐匿在宫丛塔林之中,低调得像山体之间的暗道,或者更低一些地表中的水流,它悄无声息,静若处子(它本来就是),在黎明之前默默噫语,哪怕一滴水声,宛如黑夜中的一首诗歌丢失的标点符号——即便是在艳阳高照的正午,当城堡中停顿的白云,像一只奶瓶倒悬下来,对着嗷嗷待哺的小巷子的嘴巴,在观望人群密不透风的掌声中,仍然保持着谨小慎微的吸啜姿态,恍如离开母体已经很久,完全可以感知外在的一切。——它俨然布拉格城堡体内的一根“末梢神经”,传向中枢,产生一种孤独且又共鸣的感觉。
孤独生活着而又想跟外界有点接触的人,因着昼夜、气候、工作环境等等的变化而很想看见任何一个他可以依靠其手臂的人,——这样的人没有一扇对着巷子的窗户是不行的,即使他不想寻找什么,只不过疲惫地靠在窗台上,目光随便在天上和地上之间游移着,即使他不想怎么样而把头转了回去,他仍然会随着底下马车的喧闹声被拉入人类整体之中。——卡夫卡《临街的窗户》
黄金巷22号,曾是卡夫卡生活和写作的家园。当我读到他的这篇短文,感觉此文十有八九是在这个屋子内所作——我这样的臆测看起来不免有些武断,并没有充分的证据。但它给我的直觉即呈现了这条巷子的场景——而文学游离出的思想,那是另外的一个话题了。——当我迈进22号——那个水蓝色的房子,它是那样的狭小局促,里面堆满了他写的书、黑白照片、明信片以及有关他一切的印刷品,以至于我在这个磕磕碰碰的空间内,难以自如转动身体,侧身俯视那年轮滑过的地面,或者仰视模糊不清的烟囱出口,因着角度的问题而不易窥见全貌,抑或用一只手支撑台面(因为人众)使身体平衡,再腾出一只手按住一本书,并试图用拇指和食指,翻开他作品的随意一页,都已经困难重重。——这些动作,多少显得滑稽,甚至有着荒诞的成分。——一切均在幽暗之中进行,但是分明借助了光,借助了一扇对着巷子的窗户所涌入的光。——我充分地感觉到一个人,自年起的任何一天,把他的头颅微微地向窗户外探了出去。
卡夫卡和他的三妹而卡夫卡的邻居们——这条巷子中的各座小房子——刷着不同漆色自成一体的小房子,此刻开始移动,它们的底部像装了轮子一样在巷子的各个角度滑来滑去,有时它们又成为一格格单体的抽屉,在墙体和地面之间的黑色分界线上,循环地被空气抽出——一格抽屉被拉出到黑色线的外面,在巷子的石子路上停顿一会儿——又接着缩回到原来所在的框架中去了。而另一座小房子,或橙色、或绿色——一格不同色彩的抽屉,又被拉到黑色线以外,在巷子的石子路上停顿一会儿又缩回了。——就这样奇异地循环往复,富有规律。这些抽屉装着每一家的心事,在晴朗的午后,对着城堡之上的阳光,开始晒出它们的家长里短,——哪怕是在抽屉边沿耷拉着一件女人的蕾丝钩针内衣,或者一只年轻小伙磨损了快要破洞的袜子——也会引起语音嘈杂、此起彼伏、莫衷一是——使人难以听清“城堡”的回复——不管这个回复是否可能存在?而当“颜色奇怪的、被遗忘的纸灯笼”——月亮,出现在云层,它们又默默收住正在表达却又含糊不清的语言,或者在以往的重复诉求中再也缄口不提。寂静,还是寂静。——这些装了滑轮的抽屉,被一股不可脱离的地心引力所左右着。纵然它们如精灵般舞蹈,在“纸灯笼”的映照下,呈现了个体的思想和可爱的色彩,犹如在音乐中美妙漫步,或者像芭蕾那样踮起脚尖——却仍然无法向着城堡的高处移动——而甚至于,连这条巷子内的距离,都将举步维艰。这是一个过了保质期的希冀,一个冥冥之中早已安排的命运。事到如今,您获得成功的希望更加渺茫了。然而,这个最后的、最渺茫的、正在消失的、其实根本就不存在的希望,仍然是您的唯一希望。——卡夫卡《城堡》而这个试图走向城堡的人,就是卡夫卡笔下的“K”,他在风雪中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哪怕是在脚下装了轮子或者踩着雪橇,对着天涯饮鸩止渴,他终难成夙愿。可是谁又能断定“K”是走向布拉格城堡呢?——不是——它只是一个悲凉的、抽象的、虚幻的、混乱的符号罢了。——它是卡夫卡的符号——也是人类自身无所适从的问号(而这问号即是句号,在以下的行文中结束,正如一部影片黑屏以后出现的剧终字幕)。我恍若看见“K”正从暗影重重的城堡轮廓中倒退而出。和他去时的路一模一样。什么都看不清楚。倘若硬是要我们去畅想——畅想一个人们能够心怀侥幸的结果。那便是他倒退出达利波塔。雄鹿城壕。罗森堡宫。路布科维奇皇宫。圣乔治大教堂。旧皇宫。皇家花园。圣维塔大教堂。倒退出第三、二、一庭院。倒退出整座布拉格城堡。还将倒退至来时的路。查理大桥。桥墩。直至宿命般地隐入滔滔的伏尔塔瓦河。(完)伏尔塔瓦河之上50×50cm水墨设色郭大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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